【24H联动/14:00】环游季风

- 一个关于双向暗恋,时间飞行和生日礼物的故事。

- 不知道说什么话能不暴露自己,就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 二十年春秋,感谢相遇

 

 

 

手冢国光打开门,不二周助站在门外,走廊的一点灯光浅浅勾勒出他的轮廓,那点细碎光影落在他的发上,像是天使的光环。手冢国光不动声色地看他,目光更像是在观察水族箱里的水生植物。说得再露骨一点,就是不二周助于他而言,连有生命的金鱼都不是。

 

不二周助还是笑嘻嘻任他打量,看起来百无禁忌,实则是刀枪不入,真正可恶。手冢国光沉默地侧过身给他让路,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只是不说。不二周助进门,他身上还带着春日夜间的凉意,像是一阵鲜活的风。

 

“大衣可以挂在这里吗?”他问是这样问,其实已经脱掉了大衣。看到大衣肩膀处有一点娇小的晶状体,手冢国光沉稳点头:“是下雪了吗?”

 

不二周助把大衣在衣帽架上挂好以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还有东西没拿。”他话音刚落,人已经窜了出去,栗色发丝被风吹得稍微凌乱,蓬松堆在后颈,像是一团浇了焦糖的云。

 

他很快又回来,闪身关门,动作一气呵成。手里拿着的是个粉红礼盒。他往桌边走,眼睛盯了一眼墙面上的钟:“还好。来得及。”手冢国光也用眼角余光看一眼墙上的钟,再过五分钟才到十二点。他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又止不住凝望向不二周助。

 

不二周助站在桌子的另一边,正低头拆粉红礼盒上的蓝色丝带。他拆的过程里又拿丝带打了好几次的蝴蝶结,他想心事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些无用功,浅显幼稚,像是他这个人表面的那张面具,也像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本性。

 

蝴蝶结打了三次,终于还是拆开。手冢国光看到那个蛋糕,蓝色的,上面摆着巧克力做的富士山,在一片雪白奶油里。富士山上是用草莓巧克力和奶油做的樱花。落在他眼睛里,像是个粉红色的陷阱。

 

不二周助望着他笑,笑脸也是粉红色的,像是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帜,宣告胜利或是自由,甜美得让人晕眩。有时候手冢国光会觉得不二周助也像一块奶油蛋糕,浓稠,甜蜜,看似明亮,实际是一堆过度摄取就会有害健康的糖分。

 

手冢国光还发着呆,那边手指已经伸了过来。不二周助之前呵了热气来暖手,并不冰凉,贴上来的时候手冢国光还是小小地抖了抖。他没有避开,也来不及避开,那只手贴上来并不是为了和他开什么不知所谓的玩笑,而是为了要给他戴皇冠。

 

并不是纸扎的那种皇冠,虽然依旧廉价。可是有时候流于表面的美丽反倒真切可爱。手冢国光没有拒绝。任由那只手为自己戴上了皇冠。不二周助又去划火柴,他的手脚很快,这一趟流程熟练得好像已经做过上百次。小小的火焰攒动,他伸手挡着风,缓缓移动地去点燃蜡烛。

 

他那小心翼翼的架势好像就捧着的不是小小翕动的火焰,而是什么奇珍异宝。他的手肘碰到蛋糕,袖子轻轻沾上奶油,蛋糕上的蜡烛也被他掀翻。他有点小小惊讶,像是柔软触角从面具背后探出来,那点真实的惊慌被手冢国光捕捉,他一下心软,低头将蜡烛小心安置回去。

 

那个蜡烛是罗马数字的九,跟其余的三个放在一起,凑成1029这个数字。

 

手冢国光盯着看了很久。

 

大约是七年多前,快八年了,他初初认识不二周助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思路吊诡,行事总爱天马行空,有时候少不免有点为了离奇而离奇的刻意。所幸的是在他面前这人还算沉稳,尽管乐此不疲地希望打破他的常规,倒也不会做出什么真正偏离轨道的事情。而且,还是很容易看透的,久而久之手冢国光都觉得惊讶,为什么身边的人对不二周助还是在雾里捕风那样苦手。

 

他那副好像对全世界都很抱歉,又很容易被全世界伤害,然而他自己毫不在乎的样子,总让手冢国光觉得某种轻松的释放。这本身是意味深长的事,是某些故事要发生的讯号,但手冢国光置之不理,他看到不二周助就像是一头栽进了好天气的云里,不是没有醒悟的方法,是他自己不愿意。

 

某年某月的某时某刻他曾经醒悟过,然后又周而复始地醒悟后再忘记再想起。每一次都像是白色闪电驱散暴风雪照亮他的天空,但也像闪电一样瞬间就又黯淡,一切恢复常态。此刻不二周助把皇冠给他扶正,开开心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播放生日快乐歌,他又一次醒悟。

 

从来不是不二周助面对他的时候有多老实,一来是他能掌握这人的风向,二来是因为他的世界本就没有什么轨迹,不二周助飞过一次,从半空中残留的痕迹,才成为他世界的星轨。

 

手冢国光抬头,不二周助笑得眼尾弯起,像是将四季的时令花卉同星系里的每颗星星都裁取了一丝半缕缝进了他的生命里。那股粉色季风又一次席卷手冢国光的身体,盘踞在心脏,连胃部一起受影响,千百只蝴蝶扑着闪闪发亮的翅膀,只待一声令下,即要立刻淹没他整个人。

 

他得万分小心,不让那些蝴蝶扑出来。他还不想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死于身体里飞出的蝴蝶的人。

 

事实上他原本并不想赴约。尽管他只需要在这间房里等候。不二周助这个人很有点固执,又极其喜欢做些叛逆的事情,所以收到他的电话说他就在自己所在酒店楼下的时候,手冢国光并不觉得意外。

 

不二周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自己在几条街以外的电话亭。他手机没电了,忘记带充电宝,现金只剩下一千日币,还有,遗漏了自己家的钥匙。手冢国光隔着电话都能想象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知道如果自己显出自己生气,他又会怎样刻意放大自己的无辜和无害,来换取自己的原谅。

 

手冢国光不想看他在自己面前表演。表演意味着收起自己,某程度上一切的妥协,一切的折叠自己的棱角都算是表演,手冢国光对自己有种近乎于无理的要求,他这个人非常择善固执,只有这一件事哪怕是错误的,无意义的,愚蠢至极的,他也非得坚持,那就是不给不二周助在他面前表演的机会。

 

他和不二周助相处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带有这种强烈的目的性,这也使得他常常能品尝到挫败的滋味。不二周助说过几次,说,手冢,我真是怎么都赢不了你。但每次听到不二周助这么说,他都觉得对方稳操胜券,而他一败涂地。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世情并非桩桩件件都是比赛,对于胜负输赢的定义每个人的标准都可能浮动。手冢国光并不意外自己也会失败。他只是唯独不要在不二周助的事情上失败。

 

好像他活到成年二十岁,对所有的一切都并不刻意强求,又缺乏感应,就全屏着要在关于不二周助的事情上争一口气。虽然结果总是如同气球一样薄弱地漏气,但总能飞行到天际再枯萎。其实也不错。

 

“我们一起来切第一刀。”

 

他每年说的话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手冢国光顺从地走过去,这个姿势重复上演了起码有个四五年。几乎每次都是手冢国光从他背后伸出手去和他一起握住餐刀。手冢国光总是心无旁骛,理直气壮,不二周助骨骼轻巧,身量纤细,虚揽着他就像一颗星球环游另一颗星球,并不需要近距离。

 

每年都是这样,固定节目。手冢国光已经很习惯。这次他走过去,不二周助却挪开脚步,同他保持距离,尔后轻盈绕到他的身后,从背后抱着他。

 

那只手实实在在地贴近了他的外套。今年的日本天气极其古怪,临近十月底就开始下雪,直到不二周助将下巴搁到自己的肩膀上,手冢国光才感受到他整个人带着的潮湿的凉意,有些来自于外面的雪花,也许更多来自他本身呢。

 

那只手扣住他的手,塑料餐刀没有见血封喉的本事,破开粉红奶油,只觉得是樱花漫天流转飞舞,手冢国光无意欣赏,开得最淋漓的那一朵正在他背后,他深呼吸控制住那些躁动得近乎狂暴的蝴蝶,低声道:“下次不要买奶油蛋糕了。”他说,“我不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奶油蛋糕。”

 

他回过头,不二周助的唇正在那里等着迎接他。

 

 

不二周助的生日四年一次,多愁善感不知是否和他是双鱼座有关,总之不太走运。从小就比别人少收礼物,岁月却不会停止流转,有点可惜。

 

后来认识了手冢国光,不知怎的越混越熟,他十三岁那年的三月一号,对住樱花叹气的时候,手冢国光跟他说;“你如果很想过生日,”他的部长努力斟酌语言,仍然显得有些生涩,但表情远比现在丰富,眉眼也较之现在要柔软得多,稚气冲破原本严肃的那点隔阂,他把字典交给不二周助,“我可以把我的生日分享给你。”

 

他用书面用词,显得官方又疏离,然而其中显出的某种尊重是很矜贵的东西,旁人或许不明白。不二周助却很珍惜,他最懂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应当怎样经营,许多关系之所以总是温吞,不过是他认为双方都没必要对此用心。手冢国光不同,所以他看准空隙,最会见缝插针,也就此将自己的痕迹缝在了手冢国光的生活里。

 

那时他说:“我跟你又不是双胞胎。而且这样的话,好像还是少了一个蛋糕。”

 

少一个蛋糕是借口托词而已,不二周助得了这个提议已经心满意足。生日同时也是母亲受苦的日子,他怎么好意思去分一杯羹。手冢国光却当了真,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道:“那你选一天,我陪你庆祝。”

 

不二周助至今记得那是怎样一个春天。他们站在走廊上,阳光慷慨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彼此的轮廓都变得柔和又模糊,像悬浮在半空中。不二周助也分不清手冢国光眼底眉梢的那些温柔是他的幻觉,还是阳光无意营造出的骗局。

 

樱花被风吹落,零零星星有些洒在他们的身上。不二周助向前一步,脚尖无意识踩住了手冢国光的影子,像是涉足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他笑起来,阳光就像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扑扑簌簌地透过他的睫毛洒落在他的脸上。蓝色的眼睛一下白金的海洋。

 

“十月二十九好不好?”

 

手冢国光这次反应很快,应该是没有同时想十件事,也可能是十件事的其中一件刚好与此有关:“为什么不是二月七日?”

 

“因为可能从二月二十二八到三月一,都还是会有人给我庆祝啊。”不二周助总是有很多道理,他并不靠道理说服人,可是面对手冢国光的时候,他总觉得如果他不能够拿出理由,许多事情就没有成立的机会。那好像是让他们彼此都能心安理得的台阶,“所以隔远一点嘛。而且,就当做让冥王星不要寂寞嘛。”

 

手冢国光没有对这个明显胡扯的逻辑发问,因为发散得遥远,就是不二周助的浪漫。这种浪漫裹挟着某种懵然的,又好像是刚刚复苏的春天让人无法抗拒。

 

“好。”

 

其实是哪一天都不要紧,他都很高兴。

 

这个约定看来随意,说好了以后不二周助接过字典抛过他的身边,顺道还吸着吸管喝午休时候去小卖部买的椰汁,装在玻璃瓶那种,瓶口扎着的丝带的颜色是和不二周助眼睛相似的蓝色。

 

不二周助第一次买的时候,还问手冢国光:“你不觉得这个丝带的颜色很熟悉吗?”手冢国光明明已经望向他的双眼,略一踌躇还是说,“勿忘我吗?”

 

“那你觉得我的眼睛像勿忘我吗?”

 

不二周助并不放弃从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继续循循善诱。

 

这种讨要来的类似赞美有什么意思呢,手冢国光自己没感觉,譬如他并不会问别人觉得自己的眼睛像什么,虽然不二周助的确是有说过,说他的眼睛好像是被琥珀凝固的春天。

 

大概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想法驱使,当下手冢国光点了点头:“你眼睛好看。”他说完,又带有一种补偿似的,轻轻转过脸,“勿忘我也蛮好看的。”

 

好看和蛮好看差得很远。

 

就像我非常喜欢你和我爱你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不二周助觉得手冢国光在当下好像是怕什么掌管勿忘我的花之精灵听到会不开心,才补上的这么一句。先是觉得他其实很可爱,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才体会出一点不加修饰的温柔,他回眸看手冢国光,那人站在阳光的阴影里,好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视线对上了他的。

 

竟隆重得像目送他远去的告别。

 

 

不二周助二十岁时的十月二十九日,他早早订好了蛋糕,但由于另一位主角的缺席,蛋糕被冷落在冰箱里。

 

到了夜间可能是因为只吃了一个三明治,而没有吃其他的主食的缘故,他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于是翻身坐起来,打算去冰箱里拿一瓶椰汁来以毒攻毒。

 

放在他的万花筒旁边的,是个木质的八音盒。手冢国光送他的礼物。放的歌叫《我们在此相遇》是不二周助很喜欢的一首歌,他已经听得滚瓜烂熟,也曾经不止一次和手冢国光分享同一副耳机和他一起欣赏这首歌。

 

那是去年的礼物,今年的礼物还没有到来。

 

冰冻的椰汁滚落进胃里,秋日的天气已经做好准备要承接冬季的寒意,不二周助盯着冰箱里的光线略略发起了呆。他想到他和手冢国光的初次见面,那时还是在网球场上,十二三岁的年纪,稚嫩青涩的脸,一切感情的关窍都还没有完全打开,普通的少年人在普通地度过生活。

 

但手冢国光很不同。他是字面意思上目下无尘的那种人,关键词并不是骄傲,而是干净。在他表情仍旧丰富多彩,也会动辄展露笑容的时期,不二周助就已经觉得他像是皑皑的雪。初春的风,带着花朵即将要绽放的讯息,仍是清寒的,却轻盈得没有一点负担。

 

他又想起自己和手冢国光的第一次互动。那好像是他们的关系逐渐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开端。还是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他向手冢国光发出邀约,那样端正严峻的乖学生,就像一块冰,总让人好奇,如果敲出了一个缺口,会不会有光也涌进去。被拒绝其实是在意料之中,倒没想到手冢国光竟然会一口答应下来,激得他一时得意忘形,上前一把握住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后来很多次他都觉得那时自己太过情切,难免有点羞耻,他每次回想都会暗暗感激手冢国光那时默默包容了他的唐突僭越,没有抽开自己的手。尔后,他会自暴自弃地任由自己多回味一阵那只手静静停泊在自己掌心时的一点脉搏共振。

 

那种频率可能是自己事后臆想杜撰出的某种幻觉。可是那一刻掠过肌肤的悸动是真实的,像是春天路过人间时留下的一点痕迹,浅薄,但渗入肌理就难以抹去,蛰伏在他的血脉里,顺应着他的呼吸和他一起蠢蠢欲动。

 

他今天吃了很多蛋糕。这个和他会想到手冢国光没有必然的联系。每次在他生日都会卡零点的手冢国光今年缺席,只有去年他送的八音盒陪伴自己,但抽去这个理由,他好像还是会想起手冢国光的。每当他开始神游,总有些间隙关于手冢国光的碎片会漂浮进他的世界,成为他无法摆脱,只能任由萦绕的某种魔咒。

 

是看到樱花,雪,枫叶,和被风吹起的波纹都会想到的人。

 

椰汁冰凉地滑进胃的最底部,不二周助不死心地将冰箱的门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这样重复了三次,他才终于意识到这种挣扎是苍白的无用功,于是放弃。

 

他嘲笑自己吃了那么多蛋糕,吹了那么多蜡烛,怎么还觉得不满足。转过身离开厨房的时候,忽然有种漂浮的思绪,像是无根浮萍,或是某种水草缠住了他的心,他一颗心好像陷在了流动的沼泽里无法动弹。

 

在这一刻他意识到手冢国光之于他的存在,并不是心脏那样如果失去就会活不下去,生死这种概念本就分外虚无,心跳呼吸正常也不一定就是百分百幸运的事情。手冢国光的存在之于他而言更像是脊椎,支撑起他的身躯,决定了他自由的限度,即使失去也不足以剥夺他全部的生命,反倒更像是某种残忍的禁锢。

 

在生日的时候人反而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漂浮在半空中的事情,像是生死,像是进展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暗恋。不二周助陷在柔软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了蛋卷,手机的光线明明灭灭,但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失去了手冢国光的消息。

 

比起缺席的生日祝福,不二周助更担心的却是手冢国光。打电话去他家里占线,晚上出去买冰激凌的时候选了会路过他家的那条路,去打了招呼,才知道手冢国光并不在家。好像是陪爷爷去了什么老同学的聚会,大约会提到不少流传在警界的故事吧,用好奇作为理由,明天再联络手冢国光好了。不二周助关掉台灯的时候仍然心存一点轻飘飘的希望,那时是十一点十分,还有五十分钟他的生日就要彻底过去。

 

如果做不到第一个,也许可以是最后一个呢。

 

他沉重地把自己推进絮絮的梦里,像是翻涌在一场雪里。眼睛闭着,睁不开,身体却格外沉重。他们家的人都有点灵异体质,鬼压床这种事不二周助早已经习惯,他以前甚至试过同鬼交涉:“我明天还要比赛的。你不要吵我好不好?拜托啦。”竟然也会有效。今天的情况不同,他想要说一句:“你也是来祝我生日快乐的吗?”却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连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来。

 

这样也好。要是连鬼都来祝他生日快乐,手冢国光却迟到,那也太惨了。尽管沉重,精神好像被封锁在了最厚重的茧里,到底是类似昏迷般地陷入了真空里,像是设备断了电,停止了一切的感应。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线光悄悄地探了进来。

 

不二周助睁开眼,发现满目白色。等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以后,他才发现周围的装潢和摆设都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这房间并不属于他已经住了十几年的家,熟悉是因为这样清冷简约如雪洞般的北欧风格,是他最近想要尝试的。

 

所以,是梦吗?

 

不二周助猛地转身,白色墙面上唯一的色彩,是挂着的一只捕梦网。粉色紫色和蓝色糅杂在一起,羽毛,蝴蝶,垂落的星星,像是一片春日的好天气里的云。

 

他又再去看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瓶椰汁,但不是他家冰箱里的那个牌子。淡蓝色的玻璃瓶上画了一只粉红的大象。蛮可爱的,不二周助这样想着,忍不住凑近了一些去观察,当他拿起玻璃瓶,才发现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

 

字迹很熟悉,告诉他买回了他最喜欢的开心果果酱,还有提醒他记得用微波炉热牛奶来喝,不要贪凉喝太多椰汁。写的字很多,不二周助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纸条背后的^^的笑脸表情上。如果不是因为那字迹他已经看过太多次,他一定不会相信是手冢国光写的。

 

这可能真的是个梦吧。

 

不二周助这么想着,掀开被子下了床,他身上穿的是香芋粉的家居服,再感应了一下气温,现在应该是秋天?他摇头晃脑往洗手间走,走了几步以后才如梦初醒般停下了脚步。

 

怎么会呢?他的思绪是胶着的一团,行走全靠身体本能的意识,但如果这里是陌生的地方,他又凭什么能够准确无误地走到洗手间?他透过半掩的门看着放在洗手台上的薄荷牙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贯的好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

 

直到他打开冰箱,烤好了吐司,用餐刀往吐司上涂抹厚厚一层开心果的果酱的时候,笑容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开心果的果酱的香气让他觉得很惬意。他又打开冰箱,把牛奶拿了出来。巧克力牛奶,因为巧克力加热以后的味道更好,所以他们总是买巧克力牛奶。不二周助一下停在那里,盯着餐桌上果盘里放着的橙子发起了呆。

 

那片刻的怔忪好像漏了电,不二周助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怎么会突然闪过这样的片段。五颜六色的摆满了货物的橱柜,手冢国光推着购物车,在他面前蹦蹦跳跳,一路走一路往购物车里塞东西的那个背影一看就是自己。

 

像在自己脑海里放电影一样。

 

不应该有这样的画面的,但甚至能听到手冢国光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耳边响起:“买巧克力的吧。买巧克力的你就会记得要多加热了。”画面里手冢国光凑过来从冷柜上拿牛奶,身体贴近了他的,把牛奶放下以后,还伸手在他卫衣帽子的边缘擦了擦自己手上沾着的水。

 

这样的动作由手冢国光来做,简直是万分诡异,他哪里会是这样的人,能做出这种事简直是鬼上身。然而那个画面里的不二周助却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就着手冢国光的动作缓缓地转过脸,一点发丝蹭过手冢国光的脸颊,他笑起来,长睫毛扑簌,像是蛋糕上的巧克力碎和糖粉一起落下。

 

不二周助赶紧转了转脑袋,试图把这电影画面从自己的脑海里甩出去。然后他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客厅的懒人沙发靠着墙,仙人掌的形状很合不二周助的喜好,而那面照片墙,他也觉得很眼熟。

 

通常做照片墙总会容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这面照片墙比较不同,拍摄风格实在不错,不二周助嘴里还咬着半片面包,一把跳到了沙发上,去看那面照片墙。

 

拍摄照片的风格实在太熟悉,简直好像从他的血脉里流淌出来似的。这种感觉不会骗人,自己哪能认不出自己呢。大部分照片应该都是出自不二周助之手。不二周助摊开手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连带着心跳的频率都更快,这让他有种空落落的晕眩感。

 

他的目光聚焦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春天的天台。粉红樱花树是一把华丽舒展的伞,斜斜有花枝横过天空,照片的主角是穿着蓝色队服的少年,外套敞开,边缘被春风轻飘飘地吹起来,里面是单薄的白衬衫,发丝被风吹得稍微凌乱了一些,反倒显出点平易近人。花色秾丽,云轻又淡,衬在他背后,他向着镜头回眸,依然面无表情,但也许是天光温柔,模糊了他清锐棱角,连同镜片背后的眼神都显出一种在雾里捕风般的温柔。

 

那种温柔也不知道是不是摄影师营造出的错觉,但不二周助知道这张照片是自己失手才会拍得模糊,并不是为了刻意营造感觉,自己总会认得自己,何况他清楚记得这张照片是在哪个时刻拍下的。

 

是他们都是十五岁的时候,不二周助过了生日,手冢国光的生日还没有到,两个十五岁的少年,在U17的训练基地的一处废弃旧楼的天台。国外只有附近的这么一片樱花林能得到一点故乡的慰藉。那时手冢国光是德国队的队员,而不二周助隶属于日本队,算是对手,之前又有些纠结,那点枝桠是他们生命里一片璀璨纯白下暗流涌动的河,蓬勃的生命力带来躁动的任性,面对未来和命运他们都显得太过脆弱易折,所以枝桠被折断,一切未曾舒展的可能性也都被封锁。

 

这是他们在那场仓促突兀离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在这样破旧的天台,除了营地里那些整日东奔西走的野猫,想不到会有一个人类躲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类会是手冢国光。不二周助来找他,这是他们难得的假期,离比赛时间还有点距离,他手里拿着相机。那是他们一起说好的约定,在手冢国光还没有去到德国以前,在野外露营时不二周助拍下了手握烟花的手冢国光,他们约定好,不二周助可以拍下各种他认为值得保留的手冢国光的照片,当然,不二周助有补充说,如果手冢国光不愿意,他会马上删除。

 

后来那些照片都由他来保存。手冢国光没有一次问他要过底片。不二周助也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些事情很不在意呢,可是看着眼前的照片墙,他又再看到拿着烟花任他拍摄的手冢国光。

 

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第一次见到照相机的人们说它是会摄魂的妖怪。不二周助不知道是自己用镜头困住了手冢国光,还是说,透过镜头他也被捕获。

 

他还看到了在某次宴会上从台下看他的手冢国光。那时灯影摇曳,温柔又从手冢国光的身体里浮现,定格在了他的面孔,好像挂着露水的蛛网,上面还停栖着蝴蝶。这样的表情也被他记录了下来。

 

他喜欢拍照片,是喜欢那种把某个片段记录下来,顷刻也能化为某个限定范围内的永远。但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样,就好像星星的碎片被装在许愿瓶里,此刻被释放。跳跃的点连不成线,只有自己伸手去描画出某些形状。

 

不二周助忽然想到某些意象,它们这一次统统都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想到春天的樱花,秋天的枫叶,夏夜的晚风和冬季的初雪。他想到为那个人撑伞时稍稍偏移的角度所能见的那张侧脸,他想到羽毛,流星,蝴蝶,想到山顶的冷空气,冷空气里闪烁的烟火,凝固了春天的琥珀。这些意象一起出现,扭曲了形状以后,旋转不停,颜色互相溶解又互相释放。像是望进万花筒里,跌进了漫天的霓虹。可说到底,如果世界是万花筒,那谁都只是筒中的纸屑,或是破碎的玻璃,谁都身不由己,几下挪移就能天翻地覆。

 

照片墙的排序并没有一目了然的规律,不二周助总是会发现在他认识的,还记得的几张照片里突兀地出现另一个阶段的他们——手冢国光和他。

 

其实后来的手冢国光看起来没有比十几岁的时候成熟多少,毕竟他是学生的时候已经无数次被误认为是学生家长。改变主要是出在发型,他后来应该是蓄起了长发。不二周助眯起眼睛打量,说是仍然像十几岁那样也不尽然,身高有变化,肩膀更宽阔,面容没有经岁月风霜侵蚀的沧桑感,但也看得出比之前要更深刻了。但他皮肤依然雪白,前额总是光洁,不二周助以前就总感叹,那么喜欢爬山的一个人,更是视网球为生命中头等大事,还喜欢钓鱼,怎么皮肤就是那么好,晒得多了也只是发红,晒都晒不黑。

 

留着长发的手冢国光后来,那也只是针对陷在不二周助的心境而言的后来,果不其然成为了一个网球选手。而且看样子时至如今都没有退役,可喜可贺。关于时间不二周助是看到茶几上的日历才能确定的。

 

这个时间,对于二十岁的不二周助来说,是十四年以后。

 

不二周助不敢确定这是一场梦境而已,还是他真的一觉醒来穿越到了十四年后。但生活的痕迹是无法掩盖的,像是照片墙上在球场上闪闪发光的手冢国光,像是在各种场景下他与自己的合照。甚至有几张不二周助知道是电视台。很多电视台的设施是五十几年都不会改的,不二周助去看过姐姐录节目,一眼就认得出来。

 

再比如他发现书房里的几面书柜,他喜欢的各式各样的小说,名著,各国语言翻译的《小王子》,植物鉴赏的百科大全,好几本仙人掌的图鉴。还有一些书应该是手冢国光喜欢的,除了一些小说,就是工具书了。不二周助想到那些照片里还有他嘴里含着棒棒糖修抽油烟机的样子,在一片云雾缭绕里,手冢国光不动如山,谁见了不说一句仙子下凡。不二周助没有经历但也猜得到,棒棒糖一定是自己喂给手冢国光,他在每个房间,包括衣帽间里都发现了有糖果,不二周助不太能吃酸,又特别喜欢吃辣,对糖果的眷念更像是为了和酸味食物对着干的一种抵抗。

 

和手冢国光一起生活应该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二周助最不会自我欺骗,他从善如流接受了十四年后他和手冢国光一起同居生活,而且好像已经是持续了很多年了。这件事对他而言没有实感,实际上他好像被关进了玻璃水族馆里,虽然能自由活动,却觉得勉强又无奈,可是除了适应环境以外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直到他走到玻璃窗外,望出去一角青空如洗,阳光落下来,好像金色礼花从高处跌落又飞舞如雪片。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他为什么会那么适应良好?难道这是一种对无力接受的现实的应激反应吗?还是说因为太没有实感,就像是闯进了一套不知什么电影里,并不觉得那是终于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


但无论如何,对于不二周助来讲,那是自己从十二岁就认识了的同学,十三岁时他们已经是彼此的好朋友,他是良师,是益友,曾经是不二周助仰赖的道标,现在他已经不会提起,因为怕手冢国光会反对,然后再告诉他人是要独立的,不能够这样依赖,可是他的确在心里仍暗暗把手冢国光当做他的灯塔。

 

不二周助这个人充分具备万花丛中过,叶叶都能沾身的条件,不管是说他在十四年后依然一头挂在手冢国光的身上,看样子感情还很好,还是说他和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据了如此分量的,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人成为了恋人,抑或原本应该列在第一条,但其实对他来说并不意外的,即他竟然和一个同性发展恋情。无论是哪种,听起来都很不可思议,也足够让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人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现在站在窗边,闻到风里的桂花香气,他确认了现在是秋天,想的却是更遥远的,在天上飞的事情,毕竟他也不好想得太具体。譬如说手冢国光在日常生活里是什么样呢,他也会有赖床起不来的时候吗,或者夜晚实在太饿了的时候会吃不健康的速食方便面吗?他在厨房的柜子里有看到几乎塞满的那种很辣的外国牌子的方便面。

 

再譬如说手冢国光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那么麻烦又脆弱,敏感心事无穷无尽,他自己都觉得想要收纳真是难度很高,手冢国光作为朋友总是能及时安抚他,帮助他,这样已经很难得。到底是什么让他有那么大的勇气竟然选择自己作为伴侣,而且还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想想这个人倒的确是无畏又无谓的,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做到。那么如果他确认他喜欢自己的话,这件事他也一定能完成得很好的吧。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喜欢我呢。

 

不二周助站在窗边看出去,这里是清静的巷子,他能看到墙角的桂树,风里还有扑朔的白色飞蛾,他闻到隔壁邻居那里传来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应该是在炖鱼汤吧。这样想着又觉得有点饿了。

 

要不然叫个外卖吧,不二周助绕回客厅,从茶几底下抽出花花绿绿一叠外卖单,上面贴着一张淡蓝色便签纸,写着少吃外卖,情愿出街去吃饭。句末仍然是那和手冢国光格格不入的^^笑脸表情。不二周助看看便签纸,再抬头,落地镜映照出他眉目盈盈一张笑脸。

 

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抚自己眉眼,在心里暗暗猜测手冢国光是不是因为自己而习惯了用这个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吧,他得承认,他稍稍是有些心甜,那可是手冢国光啊,多少人心中的白月光,支撑起了多少人的信仰,他后来一定也成为了千万人的精神支柱,是真正意义上的偶像吧。

 

倒不至于自问何德何能,可是不二周助是真的觉得迷惑,手冢国光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自问条件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最适宜,他也相信手冢国光应该不在意这些世俗的观念,那么除此以外呢?要他相信化学反应会发生在手冢国光的身上吗?那他倒不至于觉得手冢国光能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事实上在他面前的手冢国光一向都还蛮可爱的,可是,如果说那个对象是他的话——

 

怎么会呢?就算是他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比起自己,不二周助都觉得好理解一点,至少他能轻轻松松说一句爱情就是可能会在意料之外啊,也算在情理之中啊。但如果是自己,他是真的很想问手冢国光,如果现在他人就在这里的话——

 

不二周助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铃声响起,他一颗心像是气球飞升向天空然后炸开,才发现无论是多漂亮又快乐的气球一旦炸开也只是材质不同的薄膜罢了,他回头,看到手冢国光走进来,焦糖色风衣穿在他身上,身形颀长,气质明朗,一张雪白面孔清丽亭亭,走廊上的光线有些勉强,隐约能看到尘埃飞舞,手冢国光这样走进来,就好像一个电影的镜头,而这镜头的末端站着的人是自己。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和十四年后的手冢国光再见面,不二周助把自己的想道变成了说道。他本身是想法曲折又善于隐藏的,但在这样梦境般的际遇下,他忍不住把自己的心里话问了出来。

 

为什么喜欢我和喜欢我什么也很不同。

 

前者是不明白感觉是从何时诞生,后者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欢。不二周助不至于如此自贬,但他看着手冢国光,还是觉得像在看一个谜语。谜底已经揭晓,可是你还是忍不住要去想为什么这个谜语能推导出这个谜底呢,就像数学家会去研究为什么一加一是等于二呢,这是什么样的原理呢。

 

“粥还热着,快点过来吃。”手冢国光看他一眼,径自往餐厅部分走。不二周助对餐厅的那一连串小彩灯很感兴趣,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个时空见过类似的彩灯。可能是某年的某个节日庆典之类的吧,不二周助这样想着。

 

考虑到再怎么样也不应该亏待自己的胃,不二周助顺从地走了过去,将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暂时抛到了一边。他在餐桌前坐好,牛皮纸袋里拿出一碗鸡粥,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双红木筷子和调羹递给不二周助。鸡粥是装在小小的砂锅里,小小一碗粥的成本估计都不低,不二周助用筷子搅了几下,看到浓稠粥里竟然还有几只鲍鱼。

 

是真的贵。不二周助暗暗咂舌,甚至考虑自己回去以后要不要还钱给手冢国光?

 

“你问过好多次了。”

 

等不二周助低头开始喝粥,喝了好几口以后,他才听到手冢国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坐在对面的人正在剥柚子,应该也是他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个保鲜盒放在旁边,看到他剥柚子的动作,不二周助都有点心疼他的指甲。

 

但手冢国光剥得很熟练。他一边剥一边说。

 

“二十年前,”一听到他提二十年前,不二周助心头一跳,这个年份听起来太漫长,他才二十岁,二十年几乎与他现有的生命相等,甚至让他下意识产生一丝畏惧。手冢国光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他的声线和过去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以往总是没有起伏的语气现在倒是柔软许多,可能因为他以为自己是在和男朋友说话吧?这样想着,不二周助一下又有点恶作剧的心态,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要听到的是什么惊天秘密,“有一天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转学,离开青学,我会怎么想。你问我,做队友好,还是成为敌人,我觉得怎么样比较好。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喜欢你。”

 

“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距离,什么样的处境,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但唯独是想要和你在一起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尽全力去达成。”

 

不二周助忍不住笑了。他笑并不是因为开心,也不是因为觉得手冢国光说的有哪里好笑。他只是觉得:“果然是手冢国光,不管任何事都是那么全力以赴。”

 

“也不是。”手冢国光把柚子上的白线都清理干净,小心翼翼把柚子码进保鲜盒,“是只有这件事,我不想留下遗憾。”他的语气仍然平和,不是心平气和的那种沉静,而是像沉到了水的最深处那样,连心跳都能停止的沉静,不二周助的呼吸在那一刻都几乎要熄灭。

 

“但是你说,”不二周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你说你是那个时候发现你喜欢我的?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问过很多次了。”手冢国光的眉毛稍微皱了起来,连苦涩也显得温婉,“我想过很多场景,和你一起经历的很多事情。我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个瞬间,可能是我有点迟钝吧,反射弧有点长,”他说到这里,自己捏了一小块柚子送进自己嘴里,“但是,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有种感觉。”

 

他明明说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但回答得还是很具体很详细。

 

“我就想我不能让这个人伤心。也不能让他妥协,让他落空,要是他掉眼泪的话,我至少要收纳起他的眼泪。”

 

“那你失败了。”不二周助接话接得太快,他自问这点是他面对手冢国光才浮现的软肋,他总是要对手冢国光说真话。但说完他就觉得后悔,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在他的那个时间线,已经过去了五年多,他也没有对手冢国光说起,他因为这个人掉眼泪这件事,后来有无数个交汇的瞬间,他都没有对手冢国光说起。他决心掩护这件事,让那天的眼泪成为他永久的秘密。

 

“啊,你是说那场球赛吗?”不二周助心跳漏了半拍,还好手冢国光继续说,“对啊,当时我都没有拒绝你。受了伤也要赴约。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是讨论过吗?你说,可能我真的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才怎么样都不会拒绝你。”

 

为什么十四年后手冢国光的话那么多?

 

不二周助把自己整张脸都要埋进碗里,耳尖仍然不断地燃烧着火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但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起,尽管音量有些微弱。

 

“你真的很喜欢我。”

 

“不管是这个‘你’,”手冢国光把保鲜盒推到他的面前,“吃点柚子。”他说,“还是以前的‘你’,或者是现在的那个,”他的尾音轻轻上挑,像是桂花上滴落的露水,“他?”手冢国光把剥好的柚子继续往保鲜盒里码,“我都很喜欢。”

 

手冢国光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不二周助猛然抬头看他,瞳孔地震,万花筒彻底破碎。手冢国光说的话明明应该富有感情,却像是在阐述某种不容动摇的公式,反而显出点俏皮。

 

不二周助喉咙干涩,他迎上手冢国光的视线,发现手冢国光竟然冲着他眨了下眼睛。这个表情有点像我自己,不二周助觉得心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你,那时候你才十二岁。”

 

手冢国光依然用阐述公式的语气说话:“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

 

 

“所以,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你二十岁那年,我们的纪念日,我迟到了。”

 

手冢国光对不二周助的好奇尽数接纳,告诉他现在他的职业是自由摄影师,长期天南海北地飞,大都是在手冢国光要比赛的时候。手冢国光的状态保持得很好,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没有退役的打算。

 

“为什么?”不二周助的心跳又开始紊乱。他把保鲜盒推开,“柚子太酸了。”他受不了这个,手冢国光只好作罢,又从一边袋子里翻出一袋糖炒栗子开始剥,“为什么会迟到啊?”

 

手冢国光的声音慢慢吞吞地响起。

 

“我陪爷爷去老同学家。结果当晚就遇到了地震。”他有点无奈似地看向不二周助,抿了抿嘴唇才继续道,“因为这件事,我忽然觉得生命无常,要抓紧时间,所以不愿意再等下去,就对你告白了。”

 

“然后呢?”不二周助把手冢国光刚剥好的一颗栗子拿过来塞进嘴里,“我是怎么答应你的?”

 

手冢国光任劳任怨继续剥栗子,基本保持不二周助吃一粒以后他就能剥好一粒:“你就是大发慈悲地答应我了。真是谢谢你了。”

 

“没关系,”不二周助挥挥手,很大方似的,但动作在半空中有些凝滞,他能感觉到一点疼痛如闪电般自指尖掠过心脏,他的眼睛一下也起了雾,“反正我最喜欢你啦。”他说到这个‘啦’字的尾音的时候,还有点发抖。

 

手冢国光好像也呆住了,下一秒他歪了歪头,道:“这可不公平。”他连歪头的这个动作也很像自己,不二周助看着他,“我喜欢二十岁的你。可是二十岁的你,不一定还会喜欢现在这样的我吧。”

 

不二周助上下打量他一圈,道:“我觉得你没什么变化啊。”

 

“有很多事,是只要有一点改变,就完全不一样的。”手冢国光拿了纸巾把自己手指的碎屑擦干净,“不过没关系,二十岁的你,也快要和二十一岁的我在一起了。”

 

不二周助忽然问他:“那你想他吗?”他也用了第三人称。

 

手冢国光笑起来,那个笑容堪称柔情缱绻,比风里的桂花香还要馥郁:“想啊。”他回应了这一声以后,又一下变得严肃,他认真凝望不二周助的眼睛,像是在向他承诺,“放心吧,你一定会回去的。”

 

吃过了粥以后,又把糖炒栗子吃得差不多,不二周助和手冢国光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路过某个电视频道的时候看到正在播放的广告,是手冢国光为某款运动饮料做代言。不二周助看看银幕上的他,又再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手冢国光:“你真的,很上镜。”

 

“你是说我在现实里不好看吗?”

 

“那倒没有,我们这一辈打网球的人里,有多少都把你当做白月光啊——比如说,像是冰帝的那个迹部君?”不二周助承认,自己有点想要看手冢国光是什么样的反应。

 

手冢国光转身塞了块柚子到不二周助嘴里。

 

“想太多了。他有自己的月亮。”

 

“那千岁美由纪小朋友呢?现在已经是女士了吧。”

 

“她现在也在打职网。”手冢国光对上不二周助饶有兴致的眼神,“她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不二周助点了点头,又开始用遥控器换台。

 

反而是手冢国光有点好奇:“你不问别人了吗?”

 

不二周助想了想,道:“我对幸村有信心。”

 

手冢国光笑着摇了摇头。

 

“我能不能拍一张照片?没办法,你十四年前还是很不爱笑,就一张,”不二周助也没办法完全把这个人当做是属于他生活里的那个手冢国光,便不自觉多求了几句,“拜托你,可以吗?”

 

手冢国光到底不能拒绝他。

 

“可能会有蝴蝶效应。”他知道不二周助对灵异事件是没有什么恐惧心理的,但是对于事件对命运可能产生的影响,手冢国光是很慎重的,“就只能拍一张。”他最终还是妥协。


不二周助翻出一个相机,可能是拍立得?十四年后的拍立得也是更新换代了,外形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上面还贴了个便签纸,字迹属于他自己,写着魔法相机,请勿擅动。不二周助知道自己最喜欢装神弄鬼,并不很放下心上。外形不同,但基本操作还是那么回事。他对准手冢国光的笑脸拍下一张。

 

淡黄色调的照片,轮廓和五官都略有模糊,边缘是一种近似于云的柔软的白。看起来像是一团蓬松的,漂亮的,轻盈的棉花糖。不二周助看得心也软乎乎,他伸手描画照片上那人嘴角的笑弧:“我忽然对以后的生活都充满了期待。”

 

“和我在一起,也不都是好事发生的。”

 

“生活怎么可能都是好事呢。”不二周助回得理所当然,但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手冢国光,本能地想去拉他的衣领,又意识到这人毕竟是十四年后的手冢国光,于是转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对哦,你职网成绩那么好,都大满贯了,一定有很多粉丝,是不是有很多不好的声音,都想要阻止你和我在一起?”

 

手冢国光任他拽着自己袖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替他把刘海理好:“你也是很有名的摄影师。你也有很多粉丝的。”

 

“不过从我们在一起开始,就没有隐瞒过任何人。”

 

不二周助的注意力却早就转移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和你接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手冢国光挑了挑眉:“你之前没有想过吗?”

 

“……倒也不是。”不二周助忽然心虚,幻想和自己的好朋友接吻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会有点羞耻感有点罪恶感的吧。面对手冢国光,他实在无法完全坦荡得起来。

 

好在手冢国光没有多为难他,只是继续道:“我要训练,基本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德国。你做了摄影师以后也是一年到头都到处飞,所以……可以说我们相聚的时间并不多。”手冢国光的目光泛起点怜惜,“总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也是会有很多矛盾的。像是你怕折腰,而我,总是想要努力做好自己面前的,手边的事情。你总是会被我影响,但又不愿意因为我而做决定,就……”手冢国光眯起眼睛笑,就这个表情都神似不二周助,“就像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猫,也是有很多焦虑。而我总觉得你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发光发热,为了我你会放弃很多机会,我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不值得。”

 

十四年后的矛盾来去也无非就是这些,不二周助不是没想过,直让他想感叹一句真是本性难移。

 

“那你现在有后悔吗?”

 

手冢国光静默了半晌。不二周助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遥控器。正在播出的是体育频道的一个纪录片。有点模糊的画质,配合旁白的声音,就知道是网球运动员手冢国光的个人纪录片,那应该是他职业生涯早期的一场比赛,不是一个什么大规模的赛事,赢得也不算困难,采访的记者心态也很放松,没几句就问他,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家里人,或者女朋友说的,说到这里还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手冢国光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戒指,白色的,纤细的,应该是干花做成的戒指。

 

“这是我的男朋友送我的。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我赢的第一场比赛。”他把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但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说那么多话自己恐怕都有些不习惯,对着镜头显而易见有些紧张,“我想和他说,很谢谢他。以前我们一起在青学打网球的时候,他就付出了很多。很谢谢他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镜头切换到主持人,手冢国光想抢走遥控器,不二周助把遥控器塞在自己身下,自己紧紧趴在沙发上,就不给手冢国光抢到,于是顺利看完整出告白,然后主持人,时任主持人的竟然也是老朋友,依然脸上贴着胶布,一头鲜亮红发的菊丸英二已经笑得快要忍不住。

 

“不管看多少次我都要说,这是我认识手冢国光以来,他说过的最长的一番话了。”旁边那个陌生男主持人问菊丸英二:“对哦,菊丸跟手冢是老同学哦,那么八卦一下,他说的这个男朋友,就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不二君吗?”

 

菊丸英二摇摇手指,道:“应该说从来就只有他吧?”

 

不二周助要坐起身有点困难,手冢国光拽着他的手臂把他轻轻扶起来。手冢国光对上他的眼神,还有点抱歉:“虽然我早就公开了。不过还是会有些很极端的人……说真的,”他低头,愧疚也颇有些哀婉曲折的意味,“你很辛苦。”

 

他没有说出来,但不二周助知道,他想问的是自己会不会后悔呢。

 

直到在网络上浏览关于他们两个的新闻,从最早的球坛新星手冢国光宣布自己有同性恋人,再到后来的确认是新锐摄影师不二周助,再到某些极端粉丝,说是粉丝好像也不尽然,试过各种各样方法企图伤害不二周助,试过在他的腰间留下一道不浅的疤痕,又试过给他的食物是下了药的,最后他要去医院洗胃,又试过莫名其妙爬到不二周助的家里,对着他叙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他离手冢国光远一点。

 

“我自己都快爱上我自己了。”

 

不二周助啧啧称奇,继而又有点不满:“为什么都没有我的狂热粉丝的事迹?是我不够好吗?”他有意转移力,刻意板着脸望向手冢国光,“你呢,你也觉得我不够好吗?”

 

“就算是你,”手冢国光伸手从他背后越过去摁住鼠标把网页都关掉,“也不许在我面前说不二周助不好。”

 

不二周助满意了。

 

“戒指呢?现在还留着吗?”

 

手冢国光点点头,又从书房里翻找出一只小匣子,里面全是用干花做成的戒指。

 

“这么多只?一共是十三只?”不二周助有点好奇,“我今年还没有送吗?”

 

手冢国光把匣子关上,没让不二周助多碰:“你很快就知道了。”

 

“你怕不怕我回去以后就反悔,从此和你划清界限啊?”不二周助抱着枕头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仍不忘问手冢国光。手冢国光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椰汁扔给不二周助:“你要后悔是你的决定。我也可以重新追求你。”

 

不二周助小口抿着椰汁:“你不是说怕我觉得辛苦吗?那你还追我。”

 

手冢国光不说话了。

 

“那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瞬之间,不二周助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带伤来赴他的约,面对他的愤怒完全手足无措的手冢国光。那时他就觉得这个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小少年总是闪闪发着光,直到那一刻他的光黯下来,不二周助伸手捏着他的衣领,愤怒也愤怒得极为脆弱,只懂得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任由眼泪浸透衣料烙印在他皮肤。

 

“我想好了。”

 

 

不二周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睡在沙发上,被手冢国光抱到了床上。但他环顾四周,发现并不是雪洞那样的房间,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已经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他再想要仔细回想梦里发生的事情,或者说那可能是一场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时间飞行。但他发现他除了穿焦糖色风衣的手冢国光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不记得发生过的事,只记得穿着焦糖色风衣的手冢国光站在冰箱前,取下一瓶椰汁往沙发上扔。

 

是自己在沙发上吗……

 

他一下又想不起来了,记忆好像水一样迅速蒸发,看来一切都只是场梦。

 

不二周助摸出手机,各种社交软件依然没有手冢国光的消息,他打开微博,却看到了关于地震的新闻,而那个县的名字未免有点过分熟悉。手冢彩菜女士的话又一次掠过不二周助耳畔。不二周助立刻跳起身,急匆匆打开衣柜,勉勉强强换好衣服,紧张得连纽扣都系不好。

 

下楼的时候母亲正在看新闻,看到他这么冲下来,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了?周助?发生什么事了?”

 

“我有急事,要出一趟门。”不二周助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昨夜梦境早就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开了门,又想到什么,急急道,“如果手冢国光打电话到家里来——”他想了想,又道,“那你们立刻想办法通知我。”

 

说完,就拉开门又冲了出去。

 

一路是疾驰而过的闪光,当不二周助的意识再度恢复清醒时,已经是手冢国光站在门内看着他。灯影下那人目光冷峻,像是有暗火正在被压抑。不二周助倏忽觉得放松下来,手冢国光曾经善意地批评过他,说他像是降落伞,风一吹就飘,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降落在荒原或是荆棘里,但他不介意,他想,他不是降落伞,他不会破碎。他要做的是风本身,无论掠过哪里,风永远不会破碎,风永远都是风。

 

他抬了抬自己手里的那只蛋糕。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余震,蛋糕依然完好无缺,真是不幸中万幸。

 

终于完成了吹蜡烛的仪式后,手冢国光赶不二周助去浴室里洗澡,自己替他收拾衬衣,结果摸索衬衣口袋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张照片。他本来不想看,那是不二周助的隐私,但他眼角余光掠过,发现那照片上的轮廓实在熟悉。

 

轻盈的,蓬松的,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糖。

 

迎着阳光那个笑意盈盈的人,分明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五官。

 

他下意识翻过照片,背后忽然出现一行同样熟悉的字迹。

 

早知道你会明知故犯。谢谢你。初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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